9月6日上午8点,广东省肇庆市四会监狱,三辆汽车早早停到大门前。不一会儿,一个身材略胖、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人从高墙内走了出来。顾雏军,这位曾名噪一时的格林柯尔系创始人、原广东科龙电器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,在度过了七年牢狱生活后,提前获释。
这一天,只有少数知道消息的人前来迎接顾雏军出狱,其中包括部分格林柯尔旧部、科龙旧部,还有当年他为科龙培养的一批“后备军”,顾雏军称他们为科龙MBA。
出生于1959年的顾雏军年龄并不大,甚至正值企业家的黄金期,如今却是老态龙钟,头发花白,疾病缠身。七年前,人们称他“老顾”;现在,很多人称他“顾老”。
三辆车并未在肇庆停留,而是一溜烟疾驰而去,直奔广州白云机场。顾雏军急着第一时间赶回北京,甚至没有时间与前来迎接的故旧们深聊。他有一个压抑已久的“大计划”。
一周以后的9月14日,顾雏军谋划已久的以举报和喊冤为主题的新闻发布会在北京上演。面对上百家媒体,他头戴纸糊的“草民完全无罪”的高帽,慷慨激昂地否认了让他获罪的所有罪名,并实名举报四名政府官员恶意陷害,“我从进监狱的时候就在等待这一天,我碰上了中国最邪恶的四个人。”顾雏军告诉《中国企业家》,他出来第一件事就是要给自己平反,就是要把真相告诉所有人。
时过境迁,当年科龙案的真相已湮没于历史的尘埃中,很多已经面目模糊、难辨真伪。然而,相比张海、郑俊怀、黄宏生等曾经有牢狱经历的企业家,顾雏军无疑是出狱最高调的一位。
作为“国退民进”时代的符号性人物,顾雏军自2001年入主科龙,四年后彻底陷入败局,他戏剧般的人生曾伴随着“青年科学狂人”、“资本大鳄”、“来路不明的收购者”、“濒危国企的拯救者”、“骗子”等各种模糊不清、相互矛盾的形象,并最终因虚假注册、挪用资金被判刑十年。
2005年2月,科龙案发前,顾雏军在“国企改革与民企发展”研讨会
风流云散。2003年,顾雏军凭借格林柯尔系的长袖善舞第一次登上胡润百富榜,身价10亿元,高峰时他掌控科龙电器、美菱电器、亚星客车、ST襄轴等四家上市公司,市值超百亿。
现在,草民顾雏军几乎一文不名,只有满腔愤怒,其在北京、深圳的个人财产多年前已被拍卖,日常生活只能靠朋友接济,身上还有许多债务尚未清偿。
命运的大起大落和七年的牢狱生活在顾雏军身上留下了深刻印记,头发白了一大半,人瘦了一大圈,他左眼眨眼的频率偏快,左嘴角略向下倾斜,这是2008年终审判决前,他在南海看守所一次偶然中风后留下的后遗症。
不过,顾雏军还是试图重新找回七年前的“绅士”感觉。9月15日,在接受《中国企业家》专访时,他身穿崭新的青蓝色衬衫,藏青色西裤上夹上背带。这曾是他的标志性穿着,极尽展现海归知识分子的风度翩翩。庞大的格林柯尔系轰然倒塌后,如今陪同顾雏军的除了弟弟顾绍军外,还有当年的“左膀右臂”、原格林柯尔董事会副主席、CEO胡晓辉。
“这七年我没有故事。”顾雏军对《中国企业家》说,在监狱里,今天和明天是一样的。即使现在,对高调出狱的顾雏军来说,未来仍然是个未知数。
愤怒难消
2005年起,被拘押的顾雏军先后辗转顺德看守所、南海看守所,2009年正式宣判后他被投入了肇庆四会监狱。
这一段特殊生涯被顾雏军用“山中恶魔的陷害”来形容。他告诉本刊,初入看守所,他愤怒过、抗争过,甚至对狱警咆哮:“凭什么抓我?”
但无人理会。
在四会监狱,顾雏军“居住”的是15监区2监室。根据顾的描述,与他住在同一监仓的,有17个杀人犯。他几乎每天都要挨骂。在那里,社会上再显赫的身份也变得没有意义,唯有身上别着的名牌,才能证明这是一位曾经叱咤资本市场和家电业的争议人物。
《肖申克的救赎》里典狱长史特马曾对安迪说:“也许你在外面是银行家,但那早已成为过去,你最好认清监狱中的现实。”顾雏军也曾不厌其烦地向老狱警们讲述自己曾经的光辉历史和“冤情”,但对方的淡漠和狱友的谩骂,让他逐渐认识到,自己早已不再是那个呼风唤雨、不可一世的明星企业家。
“坐牢的人跟外面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,在犯人们看来这里面的人都是一样的,你在外面怎么样他也不会尊重你,该骂你就骂你,而且你不能惹他。”顾雏军向本刊描述监狱感受时说。
顾雏军慢慢学会了置若罔闻。他说,现在被别的犯人骂了自己也会笑嘻嘻就过去了,因为没法跟他们交往。顾总结出的生存经验是“你不能理他,你不理他他骂骂就算了,你一理他他就会骂你”。
曾经狂妄倔强的顾雏军居然在监狱里学会了一定程度的豁达。过去纵横商界的时候,面对质疑他总喜欢冲上去理论,最著名的莫过那场关于国退民进的“郎顾之争”。
顾雏军甚至想过,如果当年“郎顾之争”,自己没有回应,可能后来就不会成为国有企业产权改革讨论中的“全民公敌”。他最后悔的就是当初没能像李东生和张瑞敏那样淡定。“一点意思都没有,郎咸平是个明星,什么能吸引眼球他就说什么。”顾雏军说。
进监狱一年后,顾雏军身上佩戴的白色名牌变更为黄色,前者为“考察级”,后者为“普管级”。差别在于,不管账上有多少钱,考察级都只能买300块钱的东西,而普管级则可以买到500块。
早在2008年,顾雏军的个人财产,包括房子、股票以及个人账户均被佛山中级人民法院拍卖清偿债务,这给了他很大打击。
顾雏军每天花不完的只剩下时间。每天早晨5点45分,顾雏军准时起床,先和众狱友到监仓外的小操场上走三圈。这操场很小,走三圈下来可能还到不了一公里。然后吃早饭。
吃完早饭再走20圈。由于血压常高达220、240,顾雏军被安排在专门羁押老弱病残犯人的2号监室。每天当1号监室的囚犯们去一公里以外的工厂“上班”时,他则和2号监室的狱友们去教室“上课”,先念半小时政府的文件,然后可以自己读书。上午两个小时,下午一个小时。晚上6点钟开饭,7点钟看《新闻联播》,雷打不动。
七年间,顾雏军最怕的就是和外部世界脱节,“我怕即便给我平反了,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,七年变化这么大。”在狱中,读书看报成为顾雏军每天的主要“工作”。他订阅了两份主流财经报纸,偶尔也会看看科龙的股价,当作一种怀旧。
监狱里每年一度的书展,一直被顾雏军视为最隆重的节日。虽然每个人只能待40分钟,时间只够看看封皮,书目也不全,大部分都是武打小说,还有鬼吹灯之类,但偶尔他也能淘到一些历史书,比如《明朝那些事儿》。不过这些都满足不了顾雏军的需求,他让家人送进去过一套《资治通鉴》。几年间,顾雏军在狱中读过的书超过500本。
对于监狱里的一切,顾雏军说自己并不怨恨。在他看来,至少没有人打他,虽然过得不好,但这应该算在贪官污吏头上。
不过,这并不意味着顾雏军心中没有了愤怒,甚至这种愤怒随着时间的流逝与日俱增。“坐牢以后就是愤怒,现在还是愤怒,愤怒了就开始看书,再看书、再愤怒,我这七年就这么个简单的逻辑。”顾雏军说,自己还远未到盖棺论定的时候。要把这一页彻底翻过去,首先要做的就是为自己平反。
“新身份”
早在两年前,顾雏军的家人就在为其出狱做努力。2010年,由于身体状况欠佳,家人帮顾雏军申请保外就医,年近八十的老父亲在过年仅有的3分钟亲情电话中劝顾雏军认罪,“父亲说你要为你的儿子想,你的儿子快要上高中,然后要上大学,上大学的家庭都像一场战斗似的,我们没有能力去帮你儿子完成。”顾雏军还是没有妥协。
2011年,肇庆四会监狱以患有糖尿病、高血压等疾病为由,为顾雏军呈报保外就医。不过,肇庆市检察院派驻四会监狱检察室审查认为,顾雏军的疾病尚在可控范围,且所犯罪行社会影响很大,而实际服刑时间太短,不符合保外就医的法定条件。
2012年4月,顾雏军申请减刑,没有通过。两个月后,顾雏军再次申请减刑,终于成功了。
20年前,顾雏军披着科学家的光环而来,号称制冷行业的国际权威,发明了全球最先进的格林柯尔无氟制冷剂,一番翻云覆雨后造就了格林柯尔系。那时候,他的身上充满着太多的谜,许多至今未解。
七年牢狱之灾后,个性张扬的顾雏军显然希望抹掉身上的污点,没有负担地踏上一段新路程。这次的起点仍然是科学,“我跟七年前的时候没有任何差别,我就是个科学家。”顾雏军告诉本刊他的这个“新身份”。
召开新闻发布会的第二天,顾雏军在微博里发布了监狱期间的物理学研究论文—关于时空量子化的一个数学证明。他说,这篇物理学论文写出来之后自己兴奋了很多天,到现在还在兴奋状态,这篇论文非常不容易,意味着自己重新具备了科研能力,而且是更高层次、更高难度上的科研。“凭这篇论文,我去美国申请个教授当,还是没有问题的。”顾雏军告诉《中国企业家》。
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1988年,年轻的顾雏军在英美合办的权威杂志《能源》上发表了论文《一个新型热力循环的研究》,宣称突破了传统的卡诺循环理论。但这个理论自始至终受到学术界的抵制,认为他是在“哗众取宠、糊弄外行”。但顾雏军对此研究一直坚持,直到现在仍然坚信顾氏循环“很伟大,200年以后全世界发电50%都是用顾氏循环理论”。
在他看来,科学是很有意思的东西,是个探索过程,有很多引人入胜的东西,以前是自己热爱科学,现在是科学救了自己,要不是能看到数学与物理书籍,自己可能已经死在监狱里了。他称自己在监狱里学了50多门数学。
顾雏军说,监狱里自己经常被骂,一骂血压就升高到200多,只有看书才能重新平静下来,才能把血压降下来。“如果我将来在物理学界有点成就的话,我想全世界人民都会后悔,为什么我中间那段时间会去经商。”顾雏军对本刊记者说,经商对物理学而言一钱不值。
尽管准备开始一段新生活,但顾雏军仍拒绝为以往反思。他说,除了与郎咸平的无谓辩论,自己只有一件事后悔,就是不应该回国,尽管自己是因为爱国才回来的。
也许,顾雏军还有另外一个反思,即关于民营企业家的风度。借助两个月前署名为“吴风度”的一篇网文,顾雏军委婉表达了民营企业家不应该有风度的看法。至今,顾雏军对于南海看守所期间在科龙股权转让协议上签字后悔万分。这篇文章的作者无从找寻,却成为顾雏军出狱后召开新闻发布会的动因。
时代背影
9月14日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,与顾雏军一同被判刑的8名格林柯尔系前高管并未现身。七年来,“科龙案”不仅让顾雏军自己、他的家庭,也让追随他的格林柯尔、科龙前高管们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
顾雏军曾经的董事长助理刘义忠几年前已经去世,“其他7个人混得也都不好,被判刑后再到大公司任高管就很难了。”顾雏军说,其他几个人都不敢出来,“他们给我打过电话,好心地告诉我说,不要这么干,不能再进监狱了。”
顾雏军不以为然,他依旧认为遭遇到了陷害,就应当抗争。对于科龙案,现在已经很难有人说得清黑白对错,顾雏军提供的举报信也缺乏足够的证据。这类扑朔迷离、案情复杂的国企改制与资本市场官司在2005年前后并非特例,无论是德隆唐万新,还是健力宝张海,都与顾雏军有着类似的案情。
顾雏军的牢狱之灾是一个时代的投影。顾雏军、张海、唐万新、郑俊怀等属于中国第二波入狱的企业家(第一波以褚时健、牟其中、胡志标为代表,多败于国企激励机制缺陷和金融,第三波则是黄光裕、张文中等,多败于政商关系)。他们多出身草莽,虽巧舌如簧,但有头脑懂管理,恰好赶上国企改制尤其是国退民进的大势,收购那些有潜力的地方亏损国企成为他们的共同选择。
而入世后的中国,全球制造工厂的地位正如日中天,地方国企则因为管理落后、人员臃肿难以适应市场竞争要求,顾雏军、唐万新等正是看到了其中的进步空间,才有胆量和信心充分利用资本手段将其纳入囊中。
“很多人叫我资本大鳄,我很反感,其实他们的理解都很肤浅。”顾雏军说,资本大鳄是什么?就是买了东西后去卖,你看我卖过东西吗?我买来就是要把它做好,我在科龙电器身上付出了巨大的心血,通过降成本做到盈利,“我买它肯定是需要资本的,但我买回来是要经营的。”
不可否认,外界当年对顾雏军们有着不小的误解,他们的管理能力、战略眼光,现在看来仍有可取之处。
他们的悲剧恰恰在于,当时证券市场缺乏规则、上市公司造假成风、中国股市持续下跌,这些与国企改制中产生的情绪反弹,共同形成了监管机构与舆论对资本运作、产融结合、国退民进的恐惧与警惕,最终让顾雏军等违规者成为监管机构整饬上市公司的“铁案”。
不过,对于七年前的那场“佛山劫”,顾雏军既不认为是自己性格原因,也不认为是时代的原因造就了如此结局,他将一切归结于“运气不好”、“遇到了中国最邪恶的贪官污吏”。他羡慕黄宏生,人抓了,股权还是他的,政府还能指派个人给他经营,帮他渡过难关。他想如果自己在珠海、深圳或者任何其它地方都不会遭遇此“劫难”。
时移世易,顾雏军当年曾面对激烈的“国退民进”过程中掠夺国有资产的质疑,而现在人们担忧更多的已是国进民退。如果能平反,顾雏军说自己还愿意回到商界。他表示,当年的同事、兄弟,还有科龙当年招聘的MBA团队很多都在电器行业,将给这帮人创造一个平台,因为觉得对不起他们。
然而,外部世界早已沧海桑田。“长江后浪推前浪,我认识的公司很多都已经没了,国美跟苏宁,现在已经一轮高峰过去了,也进入艰难阶段。如今最领风骚的是腾讯和百度,这些公司我都不认识。”顾雏军说,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。
平反的希望渺茫,他心知肚明。当本刊摄影记者对顾雏军提出侧面看向远方的拍摄要求时,顾雏军哈哈大笑:“希望我看到未来,但是我有未来吗?平反之路,路漫漫其修远兮。”
老顾说,他等不了太长时间,既要养家糊口,还得陪儿子去美国读书。但他也并非一无所获。从民间舆论的层面,顾雏军已经不是那个当年被口诛笔伐、侵吞国有资产的罪人,而成为国企改制过程中的一位悲情“英雄”。这或许足以让他告慰平生了。
Notice: The content of the above works (including video, pictures or audio) is uploaded and published by GuTon's enterprise users, and this platform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pace services.